1

　　恋爱十年，霍海北总共向田楠求过三次婚，第一次是在两个人即将大学毕业时。

　　那天班级在建了四年才终于建好的全新塑胶操场上拍毕业照，身为班长的霍海北站在正中央的高台，指挥着下面的同学用身体拼出“07级”的字样。

　　而田楠那天正在等一个公司的复试电话，所以一直心不在焉的，直到同寝室的老大拍了拍她的肩膀，她才注意到高台上的男友正在叫她：“田楠，你上来一下，帮我一起看一下。”

　　她翻了个白眼想拒绝，但还是上去了，自己毕竟是班支书，而且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让男友下不来台。

　　不过田楠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起来：“就是摆成‘07级’，有那么难吗?”

　　田楠一面说着，一面不耐烦的往台下看去，然后她愣住了，因为同学们并没有摆出07级，而且摆出了更为复杂的“Marry Me”造型。

　　她慢慢转头看向旁边，霍海北果然已经单膝下跪，手里还拿着一朵玫瑰花，他脸上的笑容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：“田楠，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
　　“不愿意。”

　　2

　　这三个字，田楠几乎是脱口而出的。

　　面对女友下意识的拒绝，霍海北也下意识的僵在那里，他站起来不是，继续跪着也不是，好在他的几个室友意识到了不对，连推带拽的领着台下的同学朝着操场另一端继续拍照去了。

　　像是要映衬他们此刻的心情，原本晴朗的五月天也突然飘来一大片乌云，还能隐约能听到雷声。

　　霍海北终于站起身，只是脸上的笑容更加尴尬了：“田楠……为什么?”

　　她实话实说：“咱们现在什么都没有。”

　　“那你要什么?”

　　这问话让田楠突然暴怒起来：“我要你有担当!有计划!要你真正的为咱们的未来考虑!可你看看你自己，整天跟你那帮室友熬夜打游戏，大学四年你补考过多少次?毕业论文也不按时交，最后还是我帮忙查资料才完成，考研也是半途而废，现在还有一个月就毕业了，你也不着急找工作，天天瞎晃悠，霍海北，你真觉得一朵玫瑰就能让我嫁给你?”

　　霍海北张开嘴像是要解释什么，可田楠等了半天，耳畔除了天边越来越响的雷声，就什么都没了。

　　所以她苦笑着转身离开了。

　　3

　　那晚，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，田楠第一次当着三个室友的面狠狠批斗起了男友。

　　她历数霍海北大学期间种种的荒唐行为，简直要把他说成是个罄竹难书的历史罪人：“……他大一追我那会可不是这样的，又上进又努力，可现在呢，除了打游戏就是打牌，简直就是一个颓废的中年人!”

　　老大说：“其实他人缘还是不错的，不然辅导员也不会一直让他做这个班长……”

　　田楠冷哼一声：“大学里的人缘算什么呢?等毕业进入社会了，那些酒肉朋友对他有什么帮助?我今天是真的看清楚了，我就应该理智一点，早点和他分了。”

　　老二笑：“可面对感情，有几个女孩子能理智的?你们毕竟谈了三年，我觉得还是坐下来好好谈谈比较好。”

　　老三也说：“是啊，男人无论多大年级都是个孩子，难免有冲动和幼稚的时候，就看你愿不愿意等他，或者说，陪他长大了。”

　　那晚，田楠失眠了。

　　她在黑暗里瞪着眼睛，反复的想着三年来的种种，尤其是以前的那个霍海北，那个积极、阳光、充满动力的、让她挪不开目光的霍海北，他究竟去哪了呢?

　　4

　　第二天清晨，雨终于停了，室友老三推开窗户，一阵清新的风吹了进来，几个女孩都忍不住哇了一声，然后静静的享受着这一刻。

　　顶着两个黑眼圈的田楠躺在床上，仔细的观察着室友们早起时的准备，虽然四年来她们也没少闹过矛盾，但如今分别在即，大家都突然成熟起来，无论说话还是做事，都多了一份体贴。

　　她忍不住叹口气，要是霍海北也能突然成熟起来就好了。

　　因为昨晚失眠，田楠真想好好躲在寝室里补觉，但今天有招聘会，昨天那个公司一直没电话，看来是没戏，为了工作，她必须继续广撒网。

　　可等她收拾好一切到了楼下时，却看到了霍海北。

　　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西装，手里还拎着一个有点土的公文包，看到她出来，他有些紧张的说：“怎么样?还行吗?简历弄了一晚上，还让之前认识的学美术的朋友帮忙美化了一下，也不知道能不能行……”

　　田楠看了他好一会儿，才走上前慢慢调整起他系歪的领带：“等会到了招聘会现场，不要紧张，也不要放松，认真听面试官的问题，回答时简洁明了，咱们应届生肯定没经验，最重要的就是态度，明白吗?”

　　他一直点头，然后小声的说了一句：“对不起，我应该更早一点做这些事的……”

　　“是啊，是该早点，”她倒退一步看看他，然后满意的点点头，“不过现在也不算太晚，走吧。”

　　说完，她牵起他的手，一起朝前走去。

　　5

　　恋爱十年，霍海北总共向田楠求过三次婚，第二次在田楠假孕那天。

　　这时他们已经毕业三年，田楠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，整天加班导致睡眠和饮食不规律，虽然还年轻，可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了。

　　那个秋天，刚完成一个大案子的她，突然惊觉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。

　　难道是怀孕了?不行!她不能怀孕!领导刚暗示了要提拔她，如果这个时候怀孕，升职加薪就不用想了，她这三年的辛苦也就全白搭了!

　　所以在家休假的田楠赶紧买了东西测试，在租房潮湿又狭窄的厕所里煎熬了半个小时后，才终于确定自己没有怀孕。

　　庆幸之余，她赶紧处理掉了买来的东西，以防被霍海北发现。

　　可霍海北还是发现了，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时，田楠正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做饭，他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儿，田楠在那边喊：“老公，饭菜快好了，你把客厅的小茶几收拾一下嘞，咱们今天在客厅吃。”

　　霍海北嘟囔了几句，还是起身收拾起来，然后，他在茶几旁的垃圾篓里发现了田楠购买的那张发票。

　　6

　　他盯着发票看了半天，然后冲进厨房里对着田楠傻笑：“你怀孕了?!”

　　正端着菜要出去的田楠看到了他手里的发票，心里突然咯噔一声：“……没有。”

　　“……没有?那你买这个干嘛?”

　　她一边把菜往外端，一边尽量表情如常的说：“我两个月都没来大姨妈了，为了以防万一测试了一下，真的没有，估计就是前段时间太忙了，我打算明天去医院看看，调理一下身体……”

　　田楠还自顾自的对比起了几家医院，而她身后的霍海北却冷不丁的来了一句：“田楠，要不咱们结婚吧?”

　　“啊?”

　　霍海北帮她把剩下的饭菜端了出来：“咱们也毕业三年了，有一定积蓄了，你既然不想回去，那咱们就在这买房安家吧，年初我和我妈商量过了，她能给咱们出首付。”

　　田楠被说的有些心动，可一想到买房还贷，她心里还是没底。

　　本以为一起打拼，日子总会越来越好，可他们赚钱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房价攀升的高度，这几年看着霍海北和自己一起努力，她也不是没怨过自己当初心高气傲，非要到这大城市里来实现“梦想”，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动过回家的念头。

　　可已经坚持到了今天，现在放弃，总觉得不值啊。

　　这对各怀心事的多年情侣，面对着一茶几的盛在简陋餐具里的丰盛饭菜，突然都没了胃口。

　　7

　　两个人正味同嚼蜡的吃着，合租的室友突然回来了。

　　田楠拨了一碗菜送过去，还故意和室友寒暄了好一会儿，霍海北一看也明白了，又吃了几口就回屋了，等田楠收拾好一切进屋的时候，他正对着电脑仔细的研究着什么。

　　田楠在他身边坐下：“你真的想结婚?”

　　霍海北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到她的脸上：“我一直想和你结婚，你忘记大四那次了?”

　　她故意笑着躲避他的视线：“哪有人拿玫瑰花求婚的?”

　　“那我明天去给你买一个钻戒，怎么样?”

　　“行了，刚拿的奖金还是存起来吧，花在这上面干嘛?”

　　“田楠，”他把她的脸掰过来，“我是心疼你，你看你身体都出问题了，现在不好好调理一下，以后落下什么病怎么办?结婚后我会更加努力工作，赚钱养你，你呢，就换一个朝九晚五的安慰工作，以后有孩子了，也方便照顾啊……”

　　“你拉倒吧，现在我们一起赚钱，还房贷都够呛，以后要你一个人来?你也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，”田楠翻了个白眼，“而且女人赚钱少了，在家里的地位也低了，以后说不定孩子的所有事都要我来处理呢，我寝室的老大和老三不就是这样?一开始他们老公也说的好听，什么为她们考虑，现在还不是过成了丧夫式家庭?”

　　霍海北坚定的说：“我和他们不一样。”

　　可田楠只是低头笑，不说话。

　　哪个女人结婚的时候不是认为自己的老公和其他男人不一样?可现实是，男权社会中的婚姻绝大多数都是一锅温水，专煮天真的女性。

　　8

　　那夜，田楠并没有失眠，她反而睡得很香，还梦到了自己的童年，无忧无虑又开怀无比的童年。

　　只是梦醒了，她又回到了现实，还是要早起洗漱去赶地铁，然后为了如今的房租和以后的房贷拼命努力。

　　虽然每天挤地铁很烦，但好在和霍海北一起，她比他早四站下，所以和往常一样，上车的时候，他一手拎着两个人的饭盒包，一手拉着她挤到了车厢最深处。

　　因为昨晚的话并没有说开，所以两个人今天都有些尴尬，但眼看她还有两站就要下车时，霍海北还是忍不住开了口：“老婆，你要是没准备好，咱们就再等等。”

　　田楠如释重负：“好，再等等吧……”

　　“不过，你还是得去趟医院，看看身体究竟怎么回事，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，”拥挤的人群里，霍海北紧紧的握着她的手，“我昨晚也看了几个保险，回头咱们讨论一下，选一个好的买，总归是个保障。”

　　田楠突然想到昨晚进屋时，霍海北盯着电脑的模样，原来是在看这个。

　　地铁到站了，她快速的亲了男友一口，然后拎着饭盒快速的挤了出去，车厢门关上的时候，她回头看了一眼，发现霍海北正看着她，她忍不住挥了挥手，心想：他真的不一样。

　　9

　　恋爱十年，霍海北总共向田楠求过三次婚，这第三次，却有些姗姗来迟……

　　年初的时候，霍海北终于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，毕业六年了，当初的这些同学如今散落天涯，全班40个人，最后只来了20个人。

　　这样欢乐又伤感的日子里，田楠没拦着男友，让他尽情的和男同学们拼酒划拳，自己则听着女同学们说如今的生活。

　　除了她，其他人都结婚了，有的生了二胎，有的结了二婚，只有她，依旧和霍海北恋爱着。

　　生了二胎的对她说：“千万不要生孩子，真的，哪怕生，也就生一个，你看我现在胖的，还没空去减肥，每天忙完大的忙小的，这还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帮忙呢……”

　　结了二婚的对她说：“田楠，其实你们这样挺好的，不要轻易结婚，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，这话根本是放屁，婚姻是女人的坟墓，这男人啊，啥时候都能拍拍屁股，说一句没感情了，就走人……”

　　是啊，所有人都说羡慕她和霍海北的生活，两人如今名下各自一套房一辆车，没有结婚，没有孩子，更没有出轨或者劈腿，表面上看，他们已经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

　　只是田楠明白，同学们说这些话，多少是在安慰她。

　　她看得出她们眼中的同情，这同情是下意识的，是一个已婚妇女面对同龄的未婚女子时条件反射一般的情绪，田楠不怪她们，但这样的眼神看多了，也难免觉得胸闷，所以她站起身，借口要去上厕所出去了。

　　10

　　田楠一路走上了天台。

　　老家这几年变化也不小，高楼林立，鳞次栉比，听她妈说，如今房价也开始上涨了，她想或许该给父母换套大房子了，不过她知道父母一定会拒绝的。

　　他们会说：“老房子住习惯了，新房子还有甲醛呢，不安全，再说，你把钱都省着，等回头结婚时，用得到……”

　　这几年，他们不会再当面问她结婚的事了，像是怕她听了会生气还是什么的，但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反而更让她觉得难受。

　　田楠不是不婚主义者，只是霍海北之前的两次求婚，都来的太过突然，无论是时机还是条件都不充足，而且也根本不在她的计划范围内，所以她都拒绝了。

　　如今她也说不上热切的急着结婚，只是有时候看着霍海北，她会突然想，如果他们有了孩子，这孩子会是什么样呢?鼻子像他?眼睛像她?

　　田楠觉得自己准备好了，她有足够的钱和人生阅历，已经准备好和霍海北一起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人生了，可霍海北却渐渐不提这事了。

　　难道他被自己拒绝的，彻底死心了?

　　还是说，他像那些俗套的情感故事里那样，早就在外面有了年轻貌美的小女友，只等人家怀孕了，就一脚踢开她这个不识抬举的老女人?

　　想到这，田楠突然笑了起来，如果真的是这样，那她就去找一个小狼狗，公司新来的那几个实习生里就有一个，她也不怕的。

　　只是，十年，十年的感情，她不想就这么画上句号，对她，对他，都不公平。

　　11

　　同学聚会结束后，田楠开车把烂醉的霍海北送回他母亲家。

　　霍母的房间关着灯，所以田楠尽量轻手轻脚的把男友扶进屋，可等她给他盖好被子出来时，却发现霍母已经起来了。

　　她正披着一件衣服在厨房里倒水，看到田楠，她笑着把杯子递了过去：“辛苦你了，喝杯热水吧。”

　　田楠接过水喝了一口：“谢谢阿姨，你快回去吧，别冻到了。”

　　霍母却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：“没事，人老了，也睡不着，你们今晚同学聚会玩的开心吗?”

　　她也只好坐下，简单的把聚会说了说，有几个人名霍母也听霍海北提起过，所以多问了几句。

　　田楠喜欢霍母，也尊敬霍母，她一个人把霍海北拉扯大，坚韧之外也很温和，这些年逢年过节见面，霍母总是给她一个很大的红包，言语之间也是把她当成了一家人。

　　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，霍母突然拍了拍她的手：“田楠，说句实在话，我挺担心你们的，海北小时候，我和他爸因为离婚闹的很凶，那段时间他经常睡觉的时候也在哭，后来他和我说这辈子都不会结婚，因为怕孩子受伤，当时我真没当回事，只觉得以后他遇到合适的人了，就会有不同的想法，可如今……我真不知道是不是我害了你们……”

　　田楠一面安慰霍母，一面心下茫然。

　　12

　　那夜，田楠没有留宿霍家，而是回了自己家。

　　父母看她回来，虽然一脸惊讶，但也没说什么，她在的床上翻来覆去好久，才终于浅浅的睡着了。

　　她先做了一个梦，梦里，她在霍海北第一次求婚的时候就说了我愿意，两个人毕业后回老家考了公务员，两年后她生了一个女儿，如今正在为要不要二胎而和霍海北争吵不休……

　　然后她又做了一个梦，梦里，她在霍海北第二次求婚的时候说了我愿意，两个人在大城市里买了房，辛苦还贷，三年后她生了一个儿子，如今正在为学区房的事头疼不已……

　　所以当她终于睡醒时，看着床边坐着的霍海北，突然不知道他是谁了。

　　“你昨晚不是都没喝几杯吗，怎么还睡这么久?”他笑着看她，“给你打电话也不接，我只好跑过来接你了。”

　　她看着男友成熟的脸庞和幼稚的笑容：“海北……你妈昨晚和我说了一些话……”

　　霍海北挑着眉毛笑：“不会又是我的什么童年糗事吧?”

　　“不是，”她把昨夜霍母的担忧慢慢说了出来，“她说了这些后，我突然明白你其实一直都在害怕，第一次你害怕毕业会分开我们，第二次你害怕我会生病，这几年你不再说结婚，是不是怕结婚反而搞砸了我们现在的状态?”

　　霍海北不说话，只是看着她，然后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：“这些年咱们都在变，有好的变化，也有坏的变化，田楠，我有时候是真的怕，怕我们变得陌生了，变得……”

　　田楠坐起身，紧紧的抱住男友：“海北，其实我也怕，真的。”

　　十年的感情之路到底通向何方?这是他们都看不清，也都心怀恐惧的地方，所以在这个承载了田楠前二十年时光的房间里，她和相爱了十年的霍海北紧紧的抱在一起，这拥抱在门外田楠父母的眼里是恩爱，但对他们来说，却是鼓励，是取暖，更是承诺。

　　好一会儿，他们才分开，然后霍海北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磨的有些发旧的小绒盒：“这戒指我买了两年了，一直没敢拿出来，田楠，你……”

　　“我愿意。”